我是一条普通的小狗,到今天为止,我出生还没到四个星期。
我的妈妈是一个普通农户家的土狗,爸爸是谁我也不知道,当我来到这个世界上,第一次睁开眼睛时,我看到了妈妈和身边的四个兄弟姐妹,他们中有两个是全身雪白的,我很高兴,我和妈妈一样,毛是灰色的。
我很享受和妈妈以及兄弟姐妹在一起的日子,我刚生下来,还不能睁开眼睛时,妈妈就用温暖的舌头轻轻的舔干了我的毛,她是那么温柔,像怕弄疼我一样,动作特别轻,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种感觉,也记住了妈妈的味道,接下来的日子,我和兄弟姐妹们一起围在妈妈身边,饿了就去妈妈鼓胀的乳房里吮吸乳汁,我喜欢妈妈的乳汁,温度适宜,还有妈妈身上特有的味道,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,可以从口腔直达肠胃再到全身,让我感觉很踏实,很放松,很幸福。
刚开始,我们只能偶尔的在妈妈身边爬一爬,平时就挤在一起,在妈妈温暖的怀里睡觉,我好喜欢这感觉呀,兄弟姐妹们都和我一样,身体软乎乎,热乎乎的,我们的身上都有妈妈的味道,妈妈很少离开我们,即使偶尔离开一下,有兄弟姐妹们围在身边,我也不怕,我知道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的,还会把我们搂在怀里,偶尔的用温热的舌头舔一舔我们的毛。
慢慢的,妈妈的乳房不那么鼓胀了,可能是我们吃的太多了,妈妈的乳汁有点儿供应不上了,有时候刚吮吸一会儿,就吸不出来乳汁了,妈妈开始有点儿着急,她的声音不再是那么轻柔的温柔的让我们觉得安心了,她有时候会突然挣脱我们的吸吮,站起来,焦躁的发出呻吟似的声音,我不知道,是不是我们把妈妈弄疼了,但从妈妈的眼神里,我看到了一缕担忧。
我们的主人,一个和善的老妇人,她原来每天来给妈妈送饭,她温柔的和妈妈聊天,偶尔也摸摸我们,我们都熟悉她了,也喜欢上了她,后来,她开始把我们从妈妈身边抱开,给我们准备了饭碗,让我们吃泡软了的狗粮,狗粮的味道有点儿怪,和妈妈的乳汁完全不一样,但是我的牙齿已经可以嚼碎了,我也知道,妈妈的乳汁喂不饱我们了,我们要慢慢的尝试着自己吃东西了。
虽然不能吸吮妈妈的乳汁了,我还是很开心,我还可以和妈妈和兄弟姐妹在一起,我们还能从彼此的身上体验软乎乎热乎乎的感觉,还能享受在妈妈怀抱里睡觉的温暖和踏实。
忘了说了,主人家还有猫呢,一个白黄掺杂的小猫,它有时候也来吃我们的狗粮,我们把它当朋友,从来不拒绝它,有时候还会和它玩耍一下呢,它用小爪子轻轻的拍拍我们的头,绿眼睛友好的看着我们,喵喵的用猫语和我们交流,我们听不懂它说什么,可我们知道它是在表达友好,就汪汪的用我们的狗语回应它,它也不懂我们说什么,可是没关系,我们不需要懂彼此的话,我们都知道我们是朋友,这就够了。
后来,突然有一天,我们的主人,那个年老的妇人,她拿来一个大竹筐,在里面铺上了一个蓝色的小被子,然后把我们五个全放在里面,放上她的三轮车,就带我们到了村口。
到那时,我出生已经三周了,虽然我们也能走路了,但除了和妈妈在主人家的院子里稍微走走,我们很少离开过自己的窝,到村口来还是第一次,我们都很好奇,为啥要把我们放在竹筐里呢?而且妈妈在三轮车后面紧紧的跟着,她不说话,只是低着头跟着走,偶尔看看我们,那眼神很复杂,我读不出里面的内容。
到了村口,老妇人把三轮车停下,就在路边坐下来,我听到了来来往往的汽车声,摩托车声,电瓶车声,自行车铃声,这些主人家都有,我都能分辨出来了。
不断有人在我们身边停下来,有人摸摸我们,看看我们,和女主人聊两句,然后摇摇头就走开了。
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我们兄弟姐妹还挤在一起,在大竹筐里的蓝色小被子上,而妈妈趴在一边,偶尔看看我们,在喉咙里发出一声咕噜声,她也什么都不说。
突然,有一个穿墨绿色夹克衫的年轻人停在了我们的面前,他好奇的又欣喜的看着我们,他开始和女主人交流了一会儿,然后把我抱起来,很认真的看了又看,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币交到女主人手里,然后我的主人就把我用一条旧毛巾一包,放在了年轻人的电瓶车上了,我看到妈妈站起来了,慢慢的走到年轻人身边,她喉咙里发出我听不懂的声音,她看看我,那眼神很复杂,她又看看年轻人,在她的脚边闻了闻,又在我身边闻了闻,然后就又趴回原来的位置,头伏在两个向前伸出的手臂上,一声不响了。
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可是我感觉不对劲,为啥要把我们分开呀?
我在毛巾里裹着,吹着从来都没吹过的冷风,坐在年轻人的电瓶车上,跑了很远的路,来到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房间,这个房间很小,除了一些绿植,只有一张床,和一些简单的家具。
我被安顿在地板上的一个角落里,地板砖上铺一条旧毛毯,我就被放在了这上面。
我不知道自己经过了多长时间到的这里,可是我知道坐在电瓶车上车行驶时呼呼的风吹的我头晕头痛,一路颠簸让我浑身疲倦,终于停下来了,我来不及多想,就趴在毯子上睡着了。
我太累了,睡的很沉,连梦都没做。
再次醒来,天已经黑了,在陌生的房间里,我看到那个带我来的年轻人正蹲在我旁边看着我,他不时的抚摸着我,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。
我还没有从疲劳中彻底清醒过来,还没有从懵懂中明白过来,陌生的环境让我感到紧张,恐慌,我缩在毯子上,任年轻人摸我,逗弄我,和我说话,我努力的保持着安静,一动不敢动。
第一个晚上,我没吃饭,我又困又累,又惶惑不安,不吃,我也没觉得饿。
第二天,我的困乏消失了,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。
身边没了妈妈,没了兄弟姐妹,我的窝里不再铺着干爽的稻草,而是一个棉垫,还有一个类似原来主人家宝宝的尿布一样的东西,这是我的新窝了。
年轻人给我端来了奶粉泡软的狗粮,我尝了尝,跟我在原来主人家用水泡的狗粮味道不一样,有一股我不熟悉的陌生的甜香味。
我开始认真的打量这个房间,打量我身边这个年轻人,我忽然彻底明白了。
这两三天的时间里,我突然完成了巨大的成长,我基因里的智慧和经验,让我突然明白发生在我身上的所有事儿了。
我是被我原来的主人卖给了这个年轻人,当时我的兄弟姐们和我一起被放进竹筐带到村口,就是要卖掉我们的,妈妈什么都知道,可是她选择了顺从,但她舍不得我们,所以她一直跟着,直到原来的主人用旧毛巾把我包好交给年轻人。
妈妈什么都知道,可是她无法和我说清楚,所以她走过来再次闻闻我,那是在和我告别,她又闻了闻年轻人,那是在向他请求,求他好好照顾我。
我什么都明白了,我们老祖宗的基因和智慧突然电光石火般打破了我的懵懂和困惑,我离开了原来主人家宽敞的院子,来到了这个高高的写字楼里的一个公寓房,这个年轻人就是我的新主人了,这个冰冷的地板砖上铺着的新垫子,就是我的新家了。
我永远也见不到我的妈妈,见不到我的兄弟姐妹了,我再也没有机会感受妈妈怀里的温暖,也碰触不到兄弟姐妹们软乎乎热乎乎的身体了,我再也闻不到妈妈和兄弟姐妹们身上那种让我特别喜欢的味道了。
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痛苦。
白天还好,新主人看着我,逗我玩儿的时候,我一方面可以转移注意力,另一方面也不忍心让他失望,我尽量顺从他,不哭不闹,可是夜晚来临,新主人睡去的时候,巨大的孤独感和痛苦就像潮水一般袭来,我就被彻底吞没了。
我开始嚎哭,我想念妈妈,想念我的兄弟姐妹,想念那铺在身下的干爽的散发着清香的稻草,想念原来主人家的院子,还有那个我们虽然听不懂彼此的话,却一直友好相处的猫朋友。
我哭啊哭啊,哭的伤心欲绝,肝肠寸断。我哭我亲爱的妈妈,我终于明白了临别那一天妈妈眼神里所有的内容,从我们被主人抓进竹筐那一瞬间开始,她就知道我们是要被卖掉的,她就知道她的孩子们要陆续的离开她了,她不是一个年轻的妈妈,也许在这之前她就不止一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,可是她能怎么办呢?从我们被人类驯化到如今的几万年时间里,作为狗,除了顺从,还能做什么呢?我们的家族,我们的朋友,我们的远亲近亲,除了在各个方面各个领域为人服务,我们还能做什么呢?
人生悲苦事,莫过生死与离别,狗生,又何尝不是如此?
我被迫离开妈妈和兄弟姐妹,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,我的兄弟姐妹们又何尝不会如此?我们的妈妈,甚至妈妈的妈妈,当年又何尝不会如此?
妈妈她什么都知道,可是她除了顺从和接纳,她还能做什么呢?
所以,她步履沉重的跟着我,她在分别的最后一刻步履沉重的走向我,她只是想和我多待一会儿,她只是想多看我一眼,多闻闻我身上和她一样的味道,然后和我告别,然后看着我离她而去。
不止我,还有其他四个兄弟姐妹,她的另外四个儿女,毛色雪白的哥哥姐姐,是狗界的白马王子和白雪公主吧?和我一样毛色灰白的,和妈妈一样,是让人觉得朴实踏实,可以信赖的,有顽强生命力的,都得离开她,到一个她完全不知道的地方去。
我们各自的命运会如何,我们不知道,妈妈她也不知道,想必她不仅有不舍,还会有更多的担忧吧?
我哭,我哭我的孤独和身不由己,也哭妈妈和我的兄弟姐妹们的身不由己,我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?妈妈吃饭了吗?她想我了吗?她也会哭吗?兄弟姐妹们还在妈妈身边吗?他们哪天离开?他们会到哪里去?他们的新家他们喜欢吗?我们都走了,妈妈要怎样面对空荡荡的窝,还有她形单影只的自己?
我陷入巨大的悲哀和凄凉之中,不能自己。
新主人很善良,他几次被我吵醒,可是他从来不呵斥我,只是把我抱在怀里安抚我。
他是一个壮实的小伙子,他的怀抱很温暖,在他的抚摸和温暖下,我总能慢慢安静下来。
慢慢的,我能听懂他说的话了,我在几天之间完成了巨大的成长,我不再是那个在妈妈怀抱里无忧无虑幼稚的小狗了,虽然我的外形和前几天没什么变化,但我的内心已经不再是几天前的我了。
我听到年轻人在给他的妈妈打电话,他高高兴兴的告诉他的妈妈我的到来,听到电话那头他的妈妈嘱咐他要怎样照顾我,安慰我,听到他说等我再长大些,可以四处跑了就带我回家给他妈妈看看,他说我很温顺,很乖,他妈妈说我很可爱,很喜欢我。
我听懂了,我看懂了年轻人对我的喜欢,知道他在尽自己所能照顾我,对我好。
我开始接受我的命运。
是呀,这世间,谁没有自己的不得已,没有自己改变不了的事情呢?
就像《红楼梦》里的贾母,即使位高权重,面对家族逐渐走向没落的现实,也毫无办法,即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贾宝玉,面对身边的姐妹们风流云散,或嫁或亡,也只能徒叹奈何。
就像一粒种子,它随风飘扬,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生根发芽。就像一棵树,即使它拼尽全力抓住身边的泥土,把自己所有的根系都和泥土紧紧的缠绕在一起,可是说不定哪一天,它那些抓住泥土的大小根系还是会被利器斩断,然后把它放上大卡车,运到另一个需要它的地方,让它重新安家。就像我的新主人,虽然他看起来高高大大,可是我从他的脸上还是能看到一点稚气,我由此知道,他也是一个离开父母,离开家,要独自面对生活的年轻人,他把我带回来,也是因为他需要我陪伴他。
这世界,每个生命都是孤独的,都会有一些不得已的成分,会有一些需要独自面对的困难。
可是这世界又是一个整体,看似每个孤独的生命,又都有各种千丝万缕的联系,所有的生命都是在彼此需要、彼此合作的状态下共同进步共同成长的。
就像种子,就像树,除了土壤水分,雨露阳光,也需要人或者动物帮着传播,治病,和发展,就像我们,我们为人类提供各种服务,人类也给我们创造了更好的生存环境,让我们进化和繁衍,就像人类,再怎么强大,离开植物和动物,也无法在自然界存活。
每个生命看似都有不得已的部分,却都有自己的韧性和强大,都在努力的实现自己的价值,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。
就像妈妈,她经历了那么多生死离别,依然尽职尽责的在主人家好好工作,不断的为初来到世界的我们提供食物和庇护,安全和温暖。所以,虽然只是一条普通的土狗,她依然是主人家重要的一员,是让我们热爱和怀念的好妈妈。
就像种子,不管落在那片土地,都在努力的发芽开花,哪怕是水泥缝里,哪怕是人家的房顶上,或者悬崖边。就像一棵大树,即使被迫迁移,只要扎根于泥土,就会尽力生长,或成为建筑材料,或变身一片绿荫,或是为鸟儿们提供一个温暖的家。
就像我的新主人,从他脸上的笑意我能看到他的善良,从他眼睛里的坚毅我能看到他的坚强,我想他也是选择了他自己要选择的路,要按自己的方式实现他的价值,就像他选择我一样,他要成为能主宰自己命运的人。
我也是一样,虽然我就是一条生命不到四星期的小狗,虽然我离开了妈妈和兄弟姐妹,虽然适应新环境让我的身体有了一些不适,但我依然能慢慢适应新的环境,和我的新主人建立互相信任的关系,开始我的新生活。我知道,自己我被新主人抱进怀里,我的使命就开始了,那就是健康快乐的成长,用我的活力和热情让我的新主人在孤独时感到一些安慰,在疲惫时感到一些放松。
我想明白了,在经历了疲惫和茫然,孤独和痛苦之后,我在一夕之间,完成了巨大的成长。
尽管因为适应新的环境,我的身体受到了一些考验,但我会走出忧伤,好好吃饭,我要让妈妈放心,我是一条能够离开妈妈,独立生活的小狗了。我也要让新主人看到,他的选择是对的,我就是一条又忠诚又活泼的小狗。
我还要忠诚于我自己,在这个新的环境里,不断发现新事物,寻找新的快乐,积累新的经验,好好的体验我这虽然普普通通,但依然丰富多彩的狗生……